「睡吧,」不知過去多久,他說,「你太累了,睡吧。」
賀九如在他懷裡沉沉睡去,殷不壽拖曳千斤的鎖鏈,猶如拽著一根飄飄的雜草,他伸手,掀開賀九如的袖子,天子的手腕上,系了一枚古樸的小小鑰匙。
賀九如總說他傻,然而,他自己何嘗不是天字一號的大傻瓜?隻身出入兇殘妖魔的囚牢,與殷不壽肆無忌憚地說笑打鬧,在他懷中睡去的時候,身上還帶著最要緊的鑰匙,絲毫不怕他私下偷了開鎖。
殷不壽輕輕摘下鑰匙,為自己打開這不知束縛了多久的符咒鎖鏈。他化作沸騰滿溢的黑泥,將賀九如一口吞下,隨即衝破天牢,衝出皇宮,衝上遼闊的蒼穹,盪起如墨的濃雲。
那一天,方圓千里的生靈都看到了這一幕——伴隨著兇惡至極的咆哮,一條形體變幻不定的猙獰黑龍從皇宮地底破空而出,身軀漫長無際,仿佛傳說中滅世的古獸。它在皇城上方盤旋數周,又似威懾脅迫,又似耀武揚威地吼叫良久,方才浩浩蕩蕩地離去。
所有人都嚇得六神無主,戰戰兢兢地跪伏在地下哭嚎,直到第二天過去,皇宮裡才傳出消息:
天子失蹤了。
自那時起,再也沒有人見過那個年輕而仁慈的帝王。由此衍生出的諸多流言蜚語裡,有人說皇帝就是那條黑龍,有人說黑龍吃掉了皇帝,還有人說,那不是龍,那是一頭最惡的妖魔,它帶走皇帝,乃是出於私情。
事實究竟如何,最接近真相的總管唯有三緘其口,將它深埋心底。他知道,無論怎樣也好,逃出囹圄的不止是妖物,更有他曾經的主人。
「殷不壽!你是不是瘋了,你、你怎麼敢把我抓走?!」
「我就敢!我就抓!啊……!你打我?」
「你把我放回去!你不是說會聽我的話嗎?那我現在讓你把我放回去!」
「我不!你看看你,成什麼樣子了?眼睛……紅得跟雞蛋一樣!腫得比雞蛋還大!……你又打我!」
再醒過來,發現自己正躺在荒郊鬼宅里的賀九如傻眼了,他與殷不壽大鬧一場,可妖魔一反常態,無論如何都不肯放他回去。
「少了誰,世界都是一般的轉,」殷不壽鼻青臉腫,口齒不清地道,「但你再不走,就要被權欲場拖死了。全天下的人想做皇帝,你不是,你當不起。」
賀九如知道他說得有道理,但他只是賭氣,憤憤地轉臉過去,不肯跟殷不壽講話。
「以後,你就知道,」殷不壽說,「你錯了,我對的。」
賀九如陰陽怪氣地嗆他:「錯?朕是天子,朕何錯之有啊?」
殷不壽盯著他看了半晌,把臉恢復過來,光彩奪目的一張禍水面,耳邊搖晃著兩滴血似的紅寶石墜子,忽然湊過去道:「你是天子,那我算不算禍亂天下的寵妃?」
賀九如沒料到他突然說這個,頓時噴了:「啥?!」
「我想皇后不太好當,聽說還要制衡後宮,我沒那麼好性,如果後宮裡有人,我一口就吃了。」他居然還在一本正經地解釋,「所以,還是寵妃適合我,對吧?」
對……對個頭啊!
賀九如面紅耳赤,不知道是被他氣的,還是怎麼了。他索性把被子一卷,轉身過去,悶悶地不吭氣。
一月後,新帝趁亂繼位,改換年號,為賀九如安了一個「仙去」的好聽名聲,三月後,皇帝失蹤的風波便徹底平息。儘管事實非常殘酷,然而殷不壽說的確實是大實話,少了誰,世界都是一樣的轉。
賀九如放下心來,開始小心翼翼地享受夢幻般的自由日子。各地天災不斷,殷不壽始終信守承諾,沒有吃人。他不僅不吃人,更把賀九如餵胖了許多。
更多時候,他做了缺德事,遭了賀九如的打,他也只是一面氣恨,一面冷著臉給賀九如洗衣做飯,端茶倒水。當然,這個「冷臉」更是冷不了多久的,賀九如揉一揉他,再道個歉,殷不壽便很快又高興起來了。
又過了幾年,賀九如生了一場重病。
這場病來勢洶洶,許是當年的病根還未好全,此刻又復發出來,竟然藥石罔顧。任憑殷不壽取來多麼珍奇的仙草異花,僅僅只是吊著命而已。
賀九如看得很開,大約他本來就是活不長的命吧,能在人生的最後階段享有這些無憂無慮的時光,滿足他行遍名山大川的心愿,這便足夠了,幾乎是上輩子修來的福分。
一天傍晚的黃昏時分,他忽然覺得身上輕快了起來,煎熬多時的病體亦恢復了許多,於是他坐起來,對床邊照看的殷不壽說了兩句話。
「如果我真的走了,你一定要好好活著,不要難過啊。實在不行的話,就把我吃掉吧!」他笑著道,「不過,我感覺好多了!我想喝涼涼的甜水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