殷不壽望住他,只是出神地笑。
他們的第十三次會面,被天災拖延了很久。
皇帝上位不到兩年,南方便有水患出現,數月暴雨,洪澇滔天,雪片般的奏摺飛來賀九如的桌案。令他連月來睡不了一次好覺,身邊的人都在勸他好好休息,再這樣下去,身體會被拖垮的,可他如何能睡著呢?他穿著龍袍,坐於皇位——難道這件衣裳是這麼好穿,這椅子是這麼好坐的嗎?
數月來的殫精竭慮,勞心勞力,令賀九如過後大病了一場。以至於他再去見殷不壽時,竟伏在妖魔懷裡沉沉地睡了一覺,殷不壽摸到他消瘦的身體,只把他緊緊地抱著,不放他離開。
「我吃掉你的桌子,吃掉你的摺子,」殷不壽道,「你沒有這些,就不會累了。」
賀九如一怔,不禁失笑:「傻瓜說的傻話。」
然而水患過後,便是時疫,時疫過後,又有蝗災,各地民心不穩,這天下居然沒有一刻是消停的。賀九如起早貪黑,恨不得把自己一個掰成三個用,同時朝中更有傳言,大臣們說,天時有變,必定是妖物作祟,倘若能斬妖祭天,這些災禍方可平息無虞。
這幾年來,賀九如進出天牢,比進出自己的御花園還頻繁些,早有流言蜚語,說年輕的天子為妖物所惑。當總管把這些事告訴他之後,賀九如疲憊地道:「我已經盡力了,我終究不是神,救不了所有人。但如果大臣們想殺殷不壽,那為什麼不把我也一起殺了呢?拿天子祭天,豈不是更強有力一些?」
嚇得總管不敢多言,急忙退下。
賀九如抱著病體處理政務,上朝下朝,約談臣子。這個萬萬人之上的頭銜,卻如他的催命符一般,登基不過五六年,他便有種預感,自己大約是活不長了。
數不清多少次會面,賀九如枕在殷不壽腿上,小聲說:「我想離開。」
「那我就帶你離開!」殷不壽急不可耐,緊緊攥著他的肩膀,「放了我,我帶你走,或者我幫你吃了那些多嘴多舌的人!」
「不能這麼做啊,」賀九如閉上雙眼,「太子還沒有合適的人選,我一沒結婚,二無子嗣,如果這個時候走,天下一定會大亂的……」
「我真的很想保護你,你雖然是妖怪,可外面那些人有多壞,你想也想不到……」賀九如喃喃地道,「你到了外頭,一定會被他們欺負,我一想到那個場景,就始終不敢放你出去。不知怎麼了,我總怕你被那些人打了,怕你被全天下的人群起而攻之……」
他說著,就慢慢地抓住了殷不壽的爪尖。
「我不想看你被那麼多人圍在中間,」他說,「我不忍,我不敢。」
殷不壽啞然失語。
在這具極具欺騙性的皮囊下,我是一頭多麼野蠻醜陋,罪孽纏身的惡獸啊,可是,他怎麼能把我抱起來,捧在掌心,怕我蒙受了他人的欺辱和冤屈?
他怎麼可以這樣憐惜我,叫我的胸口都熱得滾燙,燙得發痛?
作者有話說:
賀九如:*盯*
殷不壽:*驚醒,忽然發現自己睡在一個監牢里*嗯?
賀九如:*深沉地宣布*因為我害怕你被人欺負,所以我把你關起來——
殷不壽:*困惑*嗯嗯?
賀九如:*繼續宣布*這樣就只有我能欺負你了!
殷不壽:*狂喜*嗯嗯!
第241章 太平仙(三十一)
「我知道,其實我是有私心的。」賀九如吃力地說,「一開始,我確實怕你吃人為害,所以不能放你出去,到後來,我卻怕你被萬夫所指。你是妖,外頭的大臣都說要殺你祭天,我明白天災殘酷無情,但就因為你是妖,他們就想把災厄的源頭嫁禍到你身上,世間哪裡有這樣的道理?」
「更荒唐的是,他們的想法,未必就不是天下大多數人的想法。所以我才生出念頭,把你留在這裡吧,天牢重重看護,銅牆鐵壁,誰說它不是世間最安全的地方呢?」
賀九如面頰蒼白,眼眶充血,滲出一圈鮮紅,整個人仿佛久病不愈,已經被朝政耗空了心力。
極其罕見的,殷不壽沉默了。
從前以往,但凡賀九如開口說話,他總是句句回應,不叫話頭落在地下。此刻,妖魔卻堅忍不發,靜止著紋絲不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