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殷……不瘦……」
「我在這裡。」殷不壽發抖地抓著他,他又變回了原形,惡孽潮湧的淤泥,透不進半點光亮,層層疊疊地包裹著他的人,「我在這裡。」
賀九如恍惚地道:「怎麼好像……我做了個夢?」
殷不壽不說話,他忍著五臟六腑中灼燒的痛楚,沙啞地道:「我夢到……我好了,我能走,能跑,能跳……我跟你說,我要做一輛天底下,天底下最大的馬車,我要……帶你走。」
賀九如喘了會兒,忽而茫然地道:「你怎麼在抖?你……哭了嗎?」
他伸出手,慢慢地摸到殷不壽的臉,在指尖捻到一點濕潤的東西,好容易舉到眼睛跟前一看,卻是漆黑的。
不是淚,是血。
「不是夢,」賀九如輕聲道,他逐漸反應過來,「原來……不是夢,那我是不是,又病了?」
殷不壽麵上,血痕如淚痕交錯斑駁,他這種東西,原來就是沒有眼淚的。
他低聲說:「我會治好你,我一定治好你。」
盯著指尖,賀九如愣愣地看了片刻。
「算了,」他突然笑了,勉強地道,「天命……天命如此。我走之後,你把我吃了吧……你不是總說,總說……」
他說話甚是費力,一口氣喘個不住,方道:「……總說要吃我,吃了我,你就自由了……」
殷不壽緩緩地抱住他,他抱得極緊,仿佛要把人整個壓進自己的身體,壓得骨肉混散,你我不分才好。
「我不自由。」他說,「吃了你,我永遠不能自由。」
他恨,漆黑沉重的恨意在他體內暴沸,令他體味到四分五裂的劇痛。他恨天命無常,恨一切平安康健的活物,恨自己昏聵無能,恨歡愛短暫,也恨賀九如,尤其恨賀九如。
在活著的時候,這個人給了他比天還大,比整個世界還要重的幸福,但這都是他給他賒的債,現在他快死了,這債是要還的,而且要他加倍奉還!得而復失是世上最狠毒的刑罰,這一刻,殷不壽恨得眼前發黑,恨不得立刻就殺了他!
我與你牽了線的,我會糾纏你,生生世世地糾纏你。下一世我不要當神,不要當受人畏懼的妖魔鬼仙,我就當一條狗,一條醜惡凶蠻的野狗。
我會在街頭一心一意地遊蕩,什麼都不要,什麼都不顧,只盼著你出現在人海里,到時候,我一定第一眼認出你,朝你跑過去。你那麼心善,一見我這條遭人厭憎,瘦骨嶙峋的惡狗,必然不似其他人那樣閃躲,而是笑著朝我迎過來,然後伸手摸摸我的頭,我讓你摸這兩下,緊接著,我就會一口咬在你身上,我會發狂地撕咬你,直到咬下一塊肉,咬得你血流不止,哀嚎大哭為止!
你要拿刀反擊我,用磚塊砸我的頭,我死都不會放,死也不肯鬆口,等到我真的被你打死了,周圍人一定要說,「好一條惡狗哩!」「把它拖回去燉了吃肉解氣!」
你把我拖回去,你吃吧,你剝了我的皮,割我的肉,你吃了我,你的傷就好了。鍋里咕嘟嘟地熬著我的骨頭,湯里浸透我的血和髓,我被你一口口地嚼了吞下去,連湯也一口口地喝光——
若我還能有來生,這就是我誓要達成的心愿!
殷不壽狠辣地咬緊牙關,幾千幾萬顆獠牙,全在他的身體裡磋磨,痛苦地咬合。
他低低地道:「是我沒用。」
「不,不……」賀九如趕忙掙紮起來,「你……不是沒用,你很好,我很喜歡你。」
想了下,他強忍著不咳,笑著道:「我很愛你,你個傻瓜。」
所有磨牙吮血的恨意,孽海滔天的苦痛,全在這句話面前退去了。殷不壽再也控制不住,近乎嚎啕地道:「別丟下我!別丟下我,求求你,別丟下我一個……你殺了我吧,你把我吃了吧!」
賀九如聽見這翻江倒海的發作,也不由得淚流難止,他喃喃道:
「如果是夢就好了……如果這是夢,醒過來就好了,我還能和你在一起,我們不用分離,不用傷心……」
話到此處,他驟然頓住。
等一下。
如果是夢——假使這一切都是夢的話,我要如何醒來?
我能如何醒來?
作者有話說:
賀九如:*穿過街頭,發現一條悶悶不樂的狗*哦,嗨!狗!*伸出手去,想要摸狗頭*