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們不讀漢人的書,不聽古聖先賢之訓,不屑歷朝相沿的詩禮風尚,他們自然不懂。
國之大事,在戎與祀*。
就算是裝,也要把樣子裝出來。原本是貓,這麼一裝,也許就成了兇猛大虎。
孟長盈旁觀殿中百態,万俟望這個新帝姿態做得很足,身上除耳畔嵌綠金珠外,無一點胡風顏色。
他甚至還趴在成宗棺槨之上,捶地掩面哭泣,一幅恨不得要隨成宗去的模樣。
万俟望是個聰明人,知道什麼有用什麼無用。
他的眼淚也是稀罕物,這是孟長盈見到的第二回 。
上一回還是五年前,成宗癱瘓難以理政,孟長盈逐步把持政事,接手教養十二歲的太子万俟望。
十二歲的万俟望與如今大不相同,倒和万俟梟很像。
一身濃墨重彩的胡人打扮,微捲髮辮繫著狼牙金珠各色寶石,硃砂塗面,完全是一隻凶性未泯的塞北狼崽子。
當年胡漢之間勢如水火,無論漢臣漢民都地位極低,胡人稱漢人為漢蠻漢畜。
塞北遊牧胡族的血液似乎天生帶著殘忍掠奪,他們逐水草而居,以捕獵劫掠獲取更多的食物財富。
即使大朔王朝已經建立,他們成了天下半壁江山的主人,卻仍把自己當作下山劫道的土匪,該搶的搶,該殺的殺,該揮霍的揮霍,活過今天不管明天。
土地和人口是歷朝歷代君王重中之重的立國之本,在胡人手裡卻成了只割一茬就連根拔起的韭菜,何其可笑又何其可恨。
北地到處都是殘忍血腥以漢人做樂的地方,万俟梟帶著万俟望建漢獸場。
顧名思義,漢人與野獸共存之場所。
再說明白些,就是不把人當人,用漢人的血淚皮肉做下酒菜的把戲,斷肢殘體有時甚至還只能得上一句真無趣。
万俟梟有心把万俟望捏在手裡,日日帶他玩樂,要他徹底沉溺在野蠻的瘋狂放縱之中,最好是對克己復禮的漢人風度再也提不起一絲興趣。
孟長盈勸過幾句,万俟望當然不聽。在他看來,一個病歪歪的漢女,有什麼值得他在意,更遑論聽從。
孟長盈本來也不是個耐心的夫子。
她只著人尋來一條帶狼血的上品獵犬,通身黑色威風凜凜。万俟望一見便極喜歡,給它起名叫黑狼,日日帶在身邊,甚至不要犬奴,自己親自訓犬。
黑狼也不負期望,忠誠勇猛,一人一狗默契非常。少年意氣風發,獵場廝殺,黑狼就是他以托死生的戰友。
然後,孟長盈當著他的面,將黑狼扔進漢獸場的虎豹籠中。
万俟望年紀還小,眼睛瞬間便紅了,卻被長信衛尉死死壓住,反抗不得,仇恨和青筋一同暴起。
那是孟長盈第一次見到他哭。
但孟長盈只是無視,淡漠問道:「是何感覺?」
「我要殺了你!卑賤漢畜——」
「——啪」
崩潰的口不擇言被一巴掌打滅。
万俟望頭歪在一邊沒有動彈。說實話,孟長盈力氣不大,對一個體格健壯的半大小子來說,這一巴掌比起疼痛,更多的是屈辱。
他咬緊牙關,在心裡發誓一定要將她千刀萬剮。
突然一聲熟悉的「嗷嗚嗷嗚」聲,喚回他緊繃的理智。
黑狼沒有死。
万俟望茫然被衛尉放開,完好無損的黑狼湊上來,熱烘烘的舌頭去舔他的下巴,尾巴歡快搖著有力打在他腿上。
他的黑狼沒有死。
情緒大起大落,万俟望慶幸中又升起怒火。
「你在耍弄我!」
孟長盈開口喚:「黑狗兒。」
本來窩在万俟望懷裡的黑狼,一扭頭就親親熱熱地貼上孟長盈的腿,「嗚嗚嗚」撒嬌,也不敢伸舌頭,只用嘴筒子一下一下去戳孟長盈的手。
孟長盈摸著黑狼的毛腦袋,瑩白指尖把玩黑狼的耳朵。
黑狼屁股搖得歡,尾巴快要甩出殘影,諂媚極了。
万俟望:「……」
好一個畜生,他方才就不該著急!
情緒冷靜下來,万俟望不由得想,孟長盈到底想幹什麼?
察覺到他思索的目光,孟長盈終於從黑狼身上分給他個疏淡眼神。
「方才好受嗎,還覺得漢獸場好玩嗎?」
万俟望立刻反應過來,這是一場訓導。從她將黑狼送到他手裡開始。
万俟望不屑,更不覺得慚愧,還很不服氣。
「你以為這樣就能讓我後悔,讓我覺得你是對的?」
他在孟長盈古井無波的目光中揚起下巴,綠松石金珠搖晃,面上硃砂紋殷紅,肆意野性,面容明晃晃地帶著惡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