歸根結底,這是一盤巨大的百家樂,沒有本錢做莊或閒的玩家,用項上人頭押,開的不是撲克牌,是罪證簿,點數大的為贏家。
鍾業的生命中,有位瘋狂下注的賭徒,人稱保叔的曾保華,也是阿慶的父親。
阿慶點上煙,抽了一口,說:「我爸是臥底,熬了將近十年,才升到幫派二把手,此後卻完全得不到鍾肇煌的信任,只好拉攏業哥。」
季語坐在阿慶對角位置,隔了一米,煙飄到她那邊,她抿著嘴,悶咳了幾聲,問:「這麼冒險?」
阿慶說:「雖然鍾肇煌名義上是養父,但將業哥當棋子用,沒多少父子情誼,業哥成長的大小事,多數由我爸處理,就我爸多年觀察,業哥還存有一絲良心。」
「我怎麼覺得,」季語看著阿慶,淡淡笑,「你爸也把他當棋子用。」
阿慶緊緊蹙眉,憤慨地說:「我爸是好人,你知不知道,在此之前,業哥壞事做絕。」
季語向後挪了挪椅子,避開尼古丁氣味,說:「好人會幫一個前途未卜的未成年在黑社會站穩腳跟,扶持他做幫派大佬,如果鍾肇煌選的是你,你爸還會不會這樣做?」
阿慶稍愣,然後沒有反駁季語,只是苦笑,「你又怎麼知道他不會......」
這時,房間傳來低哼,季語轉頭望,床上的人弓著身體在抽搐。
季語推開門,鍾業緊緊抓著床欄,應該是想起來,但是麻藥退去,傷口太痛。
「你躺好。」季語按著他的肩膀,卻發現他的皮膚滾燙,再伸手在他額頭試了試,他發燒了。
三分鐘,阿慶從鍾業臂下取出體溫計,在亮燈下讀取溫度,水銀柱幾乎要衝出玻璃殼的末端,他說:「高燒40度,應該是感染。」
季語用手背碰了下鍾業臉頰,後者感覺到觸摸,渾渾噩噩地握住,由於劇痛而急促的呼吸稍微舒緩下來。
季語不明地問:「你不是給他食了抗生素,怎麼還會感染?」
阿慶粗略看了看鐘業傷口,不專業地下定論,「或許我手法有問題,又或者他身體內還有彈頭,我沒取乾淨。」
季語在床邊坐下,皺著眉頭,說:「要退燒,天台還有藥嗎?」
阿慶搖頭,「連酒精都沒有了,先物理降溫,用凍水擦身。」
阿慶端來一盆水,擰乾毛巾,問季語:「你來還是我來?」
季語接過毛巾,「我來吧。」
手仍然被緊緊捏住,無法掙脫的程度,季語嘗試抽出來,幾次都沒成功,湊到鍾業耳邊說:「阿琛,你這樣,我會不舒服。」
鍾業意識恍惚,喘著粗氣,慢慢鬆開手。
季語替鍾業擦掉額頭汗滴,冰涼的毛巾擦到脖子已經變溫,阿慶又遞了一條給她。
掀開被子,二人合力將鍾業側身,露出背部,季語在擦他後頸的時候,摸了摸他背上起伏的肌膚,多次縫合破裂,沒有妥善修復的疤痕下,是一個扭曲到辨認不出內容的紋身。
之前她想看,他總不讓。
把鍾業放平後,季語擦著他手心,就聽阿慶說著:「他15歲紋的,一棵樹,鍾肇煌發現後發了好大脾氣,罵他不止,把他吊起來打了一晚,打到看不出為止。」
樹即輸,偏偏鍾業做的是不能輸的事,催命符紋上身,季語一下就懂鍾肇煌為什麼會生氣,但也明白紋身的含義。
她和他,在各自的世界裡苟活。睜開眼,便是明爭暗鬥,閉上眼,是一片漆黑,像浮在寂海上的枯葉,連聲音都沒有,看似平靜,底下暗潮洶湧,一刻不敢放鬆。
走過恐懼、疲憊、孤獨裹挾的十幾年,能做的,只有抓住記憶中彼此的身影。
有影的地方,某處透著光。
季語捏著毛巾的手緊了緊,沒有過多表露內心觸動,動作也沒停,淡淡說了聲:「哦。」
「鍾肇煌一開始選的不是業哥,不過他說了一句話,」阿慶瞄了眼季語,說,「傷心成恨,世上千千萬,匿心成狠,幾人能做到。」
「他以為做得到,直到最後,還是因為他的心軟,輸了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