木匠登時睜大眼,露出不敢置信的模樣。
荀彧心中早有預感,對此並沒有表現出特別的訝然,只是耐心地等候劉昀的答案。
劉昀替荀彧取下擔子,還給木匠,這才回過身,回答第二個問題。
「再渺小的物什,只要放在正確的位置,便能扶顛持危。」
至於為什麼木桶里放樹葉能有效地防止桶內的水溢出,這就要從挑水本身講起。
用扁擔挑水之所以容易灑出來,是因為挑水時,肩膀的細微起伏會給扁擔產生一個作用於水桶的力,水在周期性驅動力的影響下會不斷震動,容易導致共振。而在水面上放一片樹葉,能增加阻力,減少水的振幅,從而解決這一問題。
荀彧斂眸熟思,看向劉昀的目光帶著一種讓他無法辨析的暗芒:
「若為山之,未成一簣[1],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薪盡火滅,世子又將何如?」
如果努力了許久,最終功虧一簣,看著大廈傾倒,所有的一切都化為灰燼,那又該怎麼辦?
劉昀嘗試著拆解題干。或許,荀彧所說的「薪盡火滅」,還有另外一層含義……
電光火石之間,劉昀忽然想到史書所記載的,關於荀彧的結局。
負薪而行,日夜兼程,卻在踏上高處的那一刻,目睹山陵一寸寸崩塌,所有過往的努力都淪為泡影,仿若一場笑話。
憂悒而亡或者被逼自盡,本質上並無太大的不同。
漢末侍中荀彧,卒於公元212年,大漢國祚終止的前夕。
想到這,劉昀心中略沉,他慎重地凝睇荀彧,輕聲開口:
「事者,難成而易敗也[2],自古如此。」
第17章第 17 章
「但,」劉昀語鋒一變,「若因為害怕『功虧一簣』,就不去兜那最初的一筐土,不去嘗試,又怎麼會有功成事遂的機會?
「越王勾踐,顛仆兵敗,未亡於戰敗之時,臥薪嘗膽,終乘勝逐北;晉文公重耳,流亡十九年,未亡於微末之時,動心忍性,終復國登基;高帝,受人卑視,未亡於庸碌之時,見機而作,終逐鹿中原。此三人,皆曾淪於『敗』之泥沼,又在知命之年反敗為勝。」
越王勾踐花了二十年,年近五十才成功滅吳;晉文公重耳東躲西藏十九年,六十二歲才回國登位;漢高祖劉邦曾經受人鄙夷,一把年紀碌碌無為,遊手好閒,直到近五十歲才趁勢起義,建立大漢王朝。
這三人各自立下不世之業,是眾人眼中的人生贏家,可在獲得成功之前,占據他們三分之二生命的,是無數的失敗與壯志難酬。
按照劉昀個人的想法,持續的失敗並不可怕,能打敗一個人的,不是暗無天日的困窘,而是無法面對無望之境的自己。
然而,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到達之前,誰也不知道前方的道路究竟是「上天入地皆無門」,還是「柳暗花明又一村」。
陳述完論點、論據,接下來便是引申觸類的收尾。
帶著莫可名狀的沉重,劉昀緩緩張口,鏗然有力。
「身可危也,而志不可奪也[1]。勝,我往;敗,我亦往。」
不管最後是成還是敗,他都會按照自己的想法,一條路走到底。只要生命不息,他就能一直凝視著這個五彩斑斕的世界,親眼見證未來。
將心中所想如實倒出,劉昀才後知後覺地體會到一絲考完交卷的緊張感。他再度看向荀彧,想通過目光與神態,判斷荀彧對這套「答卷」的滿意值。
然而,不巧的是,在上空徘徊許久,厚重靉靆的雲層忽然散開,耀眼的日光垂落,照在劉昀的身前。刺眼的光照迷了他的眼,讓他無法看清荀彧的神情。
劉昀下意識地眯起眼。燦亮的日華洋洋鋪灑,在他周邊勾勒出一層明暖的光暈。
漫長的等待中,他似乎聽到了一聲輕笑,短而淺,仿佛錯覺。
大約過了三四息,雲層再次凝聚,耀眼的天光被遮去大半,重新恢復視野中,荀彧神色蘊藉,仍是如水般平緩,遠近有度的君子之儀。
劉昀無法推斷荀彧的心中所想。自古以來,主觀題都帶有大量的主觀性,沒有絕對的對錯,只有契不契合。
即便堅持心中所想,不認為自己答案有錯,劉昀也不能保證,自己的回答在荀彧心中不會是一個背道而馳的答案,抑或是一道「偏題作文」。
荀彧衣擺上沾染的水漬本就不多,□□爽的秋風一吹,已然幹得差不多。他的目光停在劉昀沾染塵土的綬帶上,涵蓄道:「世子可要去更換衣物?」
劉昀微怔,旋即意識到是自己心急了。不管方才的答案能不能讓荀彧滿意,對於婉轉內蘊、萬事潛流的漢代士人而言,他們不會輕易當著對方的面做出點評。即便是現代offer,也沒有讓人當場做決定的理,至少要留給對方一些權衡、考慮的時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