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大多數人都飢腸轆轆的清晨,主管滿面油光至此,得意得叫人心生怨憎。
「看什麼看!」他舒舒服服地坐在椅子上,一邊大吃大嚼,一邊口齒不清地叫喊,「一群死豬,很羨慕嗎?實在羨慕,可以過來把地上的渣子嗦乾淨!」
所有人都敢怒不敢言,主管目光一轉,又在埋頭幹活的人群里望見徐久,遂拖長了聲音吆喝:「哎,那不是6號嗎?來來來,早就聽說你比豬還能吃了,傳出去不要講我虧待你,來,地上這些渣子全留給你,怎麼樣啊?」
他把那天發生的事故全部歸咎於徐久。在主管心裡,倘若6號沒有笑,他就不用氣沖沖地過去揍人,他不氣沖沖地過去揍人,肯定就不會摔得那麼慘,更遑論被一群低級員工公報私仇。
徐久抿著嘴唇,深深呼吸,他隱忍地垂下眼睫,但水母的身體稍微一動,他立刻就有所察覺。
他急忙按住一根觸鬚,嘴唇蠕動,擠出一個字:「別……」
別在大庭廣眾之下動手,他們已經起過疑心了。
時夜生按住他的肩膀,在他耳邊低語:「沒關係,不在這裡殺他。」
說話時,它口中的觸角若即若離地勾著徐久的耳朵,就像十幾根粘稠的蛇信,挨個打著捲地滑過他的耳垂。
徐久的手一哆嗦,時夜生已經翩然升起,假使它不是透明的形態,那麼它此刻必定猶如一朵綺麗夢幻的流雲,縹緲地朝目標籠罩而去。
你敢這樣跟他說話。
時夜生凝視著下方臃腫肥胖的人類個體。
我假設人類的勇氣當真是無窮無盡的——你竟敢這樣跟他說話。
不,它沒有生氣,沒有憤怒,恰恰相反,它的情緒異常冷靜,只有一捧晦暗陰沉的火焰,幽幽地在胸口處燃燒。
是的,這個人類愚蠢,遲鈍,天真,沒有價值,窮苦可憐,他對死亡疏忽大意,毫不畏懼,以至於連我都覺得不可思議,但不管怎麼說,他仍然是我標記的獵物。
而你,居然當著我的面侮辱他,甚至命令他舔你腳下的食物殘渣……
你很喜歡當眾顯擺你豐盛的飲食,是嗎?
時夜生抬起一根色澤深邃的纖細觸鬚,這時,觸鬚的頂端正滴落著瑩瑩的藍光。
它溫柔且精確地將觸鬚垂落在辣熱狗上方,好像一名炫技的書法大師,在那些西紅柿、芹鹽和芥末醬里,留下了一道細如蛛絲的發亮痕跡。
那就好好享受,祝你用餐愉快。
做完這件事,它便原路返回,重新降落到徐久的肩頭。
「別怕,」它開裂的口唇湧出無數細小的透明觸手,纏粘著徐久的耳骨,將濃稠的聲音推進人的耳道深處,「他不會再困擾你了。」
徐久不明白它在說什麼,但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,自打六號回來之後,就表現得十分不對勁,好像換了個人……換了個水母似的。
他很快平靜下來,不再生氣,而是憂心忡忡地偷瞄著主管的情況。他不懂六號用了什麼手段懲治對方,他只希望主管不要在光天化日之下突發暴斃,又引發新一輪的騷亂才好。
主管繼續無所顧忌地大口吞咽辣熱狗,芥末醬和擠出的肉汁順著嘴角往下流,辛辣的香氣與咀嚼的動靜,引得這些早上沒有飯吃的清潔工暗暗叫苦,腸胃縮得直疼。但很快,主管的臉色突然一變。
徐久一直注意著他,此刻看著不遠處的胖子攥著小半個辣熱狗,額上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沁出汗珠,臉龐也變得發藍、發青,心裡就叫不妙,生怕他會突然死在這裡。
好在他還有力氣行動,主管站起來,顧不得說話,跌跌撞撞地就往門外跑。
等他狂奔出門,其他人嗡地議論開了。
「咋回事?」
「不知道,吃壞肚子了?」
「真好笑,吃死他最好……」
主管衝進走廊,像沒頭蒼蠅一樣找著衛生間,他的腹部翻江倒海,但卻不像吃錯了東西,更加兇猛的,劇烈的痛楚,像烈火一樣煮沸了他的腸胃,令他想要嘔吐,又怕自己吐出來的不是食物。
按照記憶,他抱著肚子,闖到走廊盡頭的房間,這裡是主管級人員專用的盥洗室,裡面十分靜謐,光潔的大理石地磚亮得可以照出人影。主管把自己摔進其中的一個隔間,他顫抖著張大嘴,喉間咯咯作響,從胃裡返上來的酸液一波又一波地沖刷他的食道,燒得他想尖叫,只是叫不出聲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