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我們得離開這裡,」九如喘氣道,「否則,一定會有人找上來……一定會的!」
他們開始著急地收拾行李。
說是行李,其實也沒什麼東西,無非一堆快要成繭的破布,一口勉強能用的鍋,一點過去的存糧。
休整半夜,狗把人背在背上,嘴裡咬著那口鍋的提手,匆匆逃離了破廟。
天地間風聲狂舞,除了茫茫的鵝毛大雪,上下一體的白色之外,別無他物。狗像一點鮮明的墨水,氤氳地流動在風雪的穹廬上,九如用凍僵的手,使勁攥住它結冰的皮毛。
它沒有拋下我。
他想。
世界這麼空蕩蕩的,冷得叫人心慌,可是它畢竟沒有拋下我……它沒有。
他們走走停停,九如病體脆弱,只好逃一陣,歇一陣。到了第三日的後半夜,山林無色,他們身後卻追逐著一片燃燒的閃光——成群結隊的人類追來了。
九如的手在發抖,他當即抓住黑狗,急促道:「他們發現我們了!人實在太多……你把我扔下吧,你自己跑,我知道你可以跑得很快……你跑吧!」
黑狗神情獰惡,它齜出獠牙,回身望著聲勢浩大的人類軍隊,轉過頭,它毫不猶豫,丟下鍋和僅剩的乾糧,扛著人就開始飛奔。
追逐到了第四日的傍晚,得不到休整,九如的情況越發惡化,他咳嗽,咳血,渾身像開水燙過一樣通紅,而人類軍隊的距離則一直拉進,他們怒吼的「征討妖孽」的口號,同樣愈發清晰可辨。
火把烏壓壓的,終於成片包圍了速度愈來愈慢的黑狗。亂箭飛射,它發出狂怒的咆哮,極力閃身躲避。
「可憎妖孽!」
「妖孽背後有個人!必是它的同夥!」
「對準那個人,先把他射下來!」
狗的咆哮變成了悲鳴,它不能讓亂箭擊中九如,唯有自己生受。它發狠狂奔,疾速撲殺了包圍圈最前方的將領,將他撕扯下馬,馬匹驚踏,一時擾亂了包圍圈,狗得以衝出重圍。
「不能放過!」
「殺了它,殺了他們!」
身後喊殺震天,九如早已燒得神志不清了。黑狗看他一眼,知道此刻唯余兩個結局,要麼殺光這些窮追不捨的軍隊,要麼一起死在這裡,它的頭顱,皮毛,人的頭顱,都會被這些士兵帶回他們的都城,作為榮耀的證明。
它做出決定,把人抖落下去。帶著身上零零落落的利箭,狗轉身面對衝鋒的軍隊,發出狂暴如雷霆的怒吼。
九如趴在寒冷的雪地里,實際上,他已經感覺不到冷了,他的意識,感覺,甚至是神魂,似乎都在逐漸離他遠去。
他耳邊的聲音同樣模糊,他聽到人的大喊,兵戈交接的聲響,聽到狗在咆哮,在痛苦地哀嚎,馬蹄急促慌亂地踐踏地面,濃郁的腥氣,便如刻在滲血龜甲上的讖言,從黃昏中朦朧地升起。
「別……」他的眼角淌出眼淚,他實在想站起來喊些什麼,可是他真的沒力氣了,真的沒有了,「別打……」
別打它,你們別打它。
求求你們,不要打它。
夤夜無聲,一切的衝突和戰爭,此時全結束了。
狗渾身是血,站在鋪開一地的屍首當中,它瞎了許多隻眼睛,肚腹上插著五六根斷掉的長戟,腸子流了一地,可它還活著,還能動彈。
它著急忙慌地吞掉一些屍體,好為自己恢復元氣,接著,它就走向人的方向。
我身上插的這些杆子,很痛,它想,我贏了,我要讓人,讓人拔掉杆子。
狗跌跌撞撞地來到人身邊,它用血肉模糊的鼻子拱著人的身體,不停舔著他的臉,手,心口。
它呆住了。
狗站在那裡,一動不動,像座凝固的大山。
不知過去多久,它張開了自己的身體。
仿佛一片打開的樹葉,它的皮肉裂解,露出如刀的肋骨,漆黑的內里,它用這張巨口,慢慢吞掉了人的軀殼。
隨後,它拖著斷斷續續的血痕,穿過森林,穿過凍結的河流,穿過百里皚皚的雪地,穿過那些曾經開滿鮮花,飛著蝴蝶,擁有翠綠嫩葉的地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