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早晚有一天吃了你……吃了你!」妖魔含恨發誓,「到時候,我一定讓你哭著求我!」
忙過先前的半年,天子逐漸熟悉政務,有了更多的閒暇時間。他無視大臣宗親叫他選秀娶親的提議,一天天地往牢房裡跑。作為知曉內情的極少數人,總管實在不敢多言,倘若叫外人知道,皇帝讓一個世代監禁的妖孽給迷惑了,那才是真正的四海鼎沸。
第四次會面,殷不壽果然大發雷霆,以致一人一魔又扭打著滾在一塊兒,賀九如不慎被他在臉上親了兩口,連忙對他拳腳相加,結果又被抓住,亂七八糟地嘬了好多下,末了,他將殷不壽捶到地上,自己則抱頭逃竄。第五次會面,殷不壽躍躍欲試地想把人捉住,最後被賀九如以「你再這樣我就不來了」而威脅,蔫嗒嗒地沒了精神。
第六次,第七次,乃至第九次,第十次,殷不壽聽到了賀九如的許多心裡話,妖魔知道,其實人也不想當這個皇帝,他喜歡自由自在的生活,喜歡到處亂跑,最大的心愿居然是「當個貨郎,這樣的話,每年開春就能簪到最新開的桃花了」。
賀九如同樣更加了解這個奇怪的妖物,他知道他只是皮囊好看,真身實際上很醜,而且也只有真身比較唬人……實際上確實是個又傻又呆的傢伙,比野獸更懵懂,也比野獸更加直來直往。每多見他一次,「我會放你走」,這樣的承諾便在喉頭涌動,
第十二次見面,殷不壽看著他,誠摯道:「你放我出去吧。」
賀九如一愣。
「放了我,我陪你。」殷不壽說,「你不孤單,我不孤單。」
「不行,」賀九如沉默良久,說,「你吃人。我是皇帝,我要為百姓負責。」
殷不壽生氣:「你不信我?」
賀九如張了張口,低落道:「妖性無常……我不敢賭。」
「……那你就是不信我!」殷不壽驀然火起,「我可以為你不吃別人,我可以聽你的話——你不信我會聽你的話,是不是?!」
賀九如心亂如麻,垂眼道:「我當了這個皇帝,就要保護天下萬民的安康,這是我不得已的職責……」
「你不信我。」殷不壽雙目湧現戾氣,「你和先代的老皇帝一樣,要維護自己的權勢和統治,你覺得我會擾亂你的江山,你覺得我會動搖你的王位!你就是想把我關在這裡,使我永世不得自由!」
他一味胡攪蠻纏,賀九如的火氣也上來了:「是,我就是要把你關在這兒!你關在這兒,我養你一輩子,養到我死為止!」
殷不壽原本雙眼噴火,表皮開裂,露出底下岩漿焦油般的真身,他準備好大鬧一場,猝不及防的,卻被賀九如這句話的內容和氣魄壓得往後一縮,呆呆道:「呃?」
「如果我不是皇帝,不用天天批摺子,管一整個國家,我必定一輩子守著你,管著你,不叫你害人吃人,哪怕你只是普通的重刑犯,我都放你,讓你,不使你在這個鬼地方蹉跎!但我是天子,你是妖魔,我沒別的辦法了!」賀九如既生氣,又傷心,「我只能把你留在天牢,等我培養好繼承人,退位讓賢,我才好放你出去,你到底懂不懂啊?!」
「……什麼?」殷不壽怔怔地問,「你,你說什麼?」
賀九如喘著粗氣,不吭氣,殷不壽慌得不行,連忙追問,唯恐自己聽錯了:「你剛才講什麼,你說呀!」
「我說我,」賀九如咽了下嗓子,「我說我養你一輩子?養到我死為止?」
「還有呢?那個守著我,管著我的?」
「呃,我說,一輩子守著你,管著你,」方才說得慷慨激昂,如今冷靜下來複述,難免窘迫,「等我後頭的新帝上位了,我再放你出去……?」
殷不壽像一尊雕塑,也像被雷當頭劈中,酥麻麻,呆愣愣地凝固了許久時間。
「你發誓。」他說。
「我發誓。」賀九如說。
殷不壽眼前炫彩一片,好似炸開了十萬個大煙花,一輪太陽從他的腹腔間升起,擠出血肉,擠上胸腔,如此熾烈地充實了心魂與軀殼的空洞,用白熱的光輝淹沒了他的一切。這實在是太有力量,太堅實牢靠的承諾,甚至能夠將他的惡業,他的孽債,他積世的苦報一併填滿,令他神魂顛倒,骨騰肉飛。
他要關住我,養我一輩子!他呆滯地想。
他說等到他退位了,就專心致志地陪我,他會看管我,守著我……他這不是把他的餘生都許給我了嗎!
殷不壽從慪氣,發怒,再到震驚,失語,繼而神不守舍,意亂情迷,這一波三折的轉變,不過剎那之間。
「好,好,」妖魔期期艾艾地道,語氣近乎是羞澀的,「那我等你,我會等你。」
不對,氣氛怎麼又怪怪的了!
賀九如支吾半天,奈何自己就是讓氣氛變怪的元兇之一,他也只好道:「那你再不要鬧了啊,我跟你說好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