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報仇?」孟長盈黑子落下,兩方廝殺,黑子悄無聲息已勢起。
她手指輕叩小案,抬眼看向万俟望,目光清泠泠的,很難說清楚其中的意味。
「弈者謀勢,而善謀國者若烹小鮮*。私心可有,做事卻不可只為私心,走一看十,謀定方可後動。」
「小七,國君絕不能耽於一時一勢,著眼天下,你才能看得清。」
走一看十?万俟望在這句話里生出無盡的警覺。
他早知烏石蘭烈一事絕沒有那麼簡單,但卻想不通其中關竅。
如今看來,孟長盈果真在下一盤大棋。可身在局中,他看不清這雲遮霧罩下的真相,更看不透孟長盈。
他要收攏皇權,漠朔九部和万俟梟要北關軍權,孟長盈又要什麼?報仇?
這樣神鬼莫測的一個人,報仇於她來說輕易得過分。她若步步為營,謀的必定是更大的東西。
棋盤上兩方互咬,波譎雲詭。孟長盈執棋,誰人為黑子,誰人又為白子?
万俟望心知肚明,有些話他能問,有些話問不得,「小七受教,只是烏石蘭部若蒙難,只怕北陽王和四鎮兵不會袖手旁觀,到時又待如何?」
孟長盈輕拋出棋子,砸在煙晶棋奩壺中聲音脆響。
她靠著憑几,語調緩慢意味深長:「立場從來都不是一成不變的。只要餌料夠大,再狡猾的魚兒也要咬鉤。」
万俟望捏緊拳頭。這話不止是在說万俟梟,更是在說他吧。
餌料只有那麼多,孟長盈和万俟梟必然分大頭,他只能暗中收收油水。
可若餌料大到足以讓万俟梟倒戈,那只有一個可能,一個絕無可能的可能。
——北關軍權。
殿中炭火盛,万俟望驟然乍起一脖頸的汗,幾乎壓不住面上的驚詫。
北關四鎮是國都屏障,但在漠朔九部手中又是掣肘之患。孟長盈若將北關四鎮讓於北陽王,万俟望真要懷疑她腦子是不是病糊塗了?
還是她說一套做一套,為了報仇什麼都不管不顧了?這怎麼可能,孟長盈絕不會幹出這種蠢事。
正這時,星展挑開紗幔走過來,看了眼万俟望,將一封信遞到孟長盈手裡,低聲道:「潯州送來的。」
孟長盈點頭,當著万俟望的面拆開信,並不避諱。內容並不出乎她預料,一切都按照她想要的在發展。
只是當孟長盈目光落在最後一句話上時,眼神凝住。
「……郁奉禮不可信。臣嵐敬上,恭請金安。」
心念電轉之間,那夜石桌上歡唱的小姑娘又在眼前。而郁賀護在烏石蘭蘿蜜,直視孟長盈眼神不閃不避。
那是在對抗,還是在示忠?
「月台,置卜筮案。」
孟長盈直接掀開絨毯,白絹薄襪踩在青玉地磚上。她沒有皺眉,只是腳下微微動了動。
万俟望發覺出,她似乎有些煩躁,這倒是難得。
他好歹也在孟長盈身邊五年之久。他看不透孟長盈,有時卻又能讀懂她。
万俟望俯身半跪下去,將金縷雲頭舄履拿在手裡,溫聲道:「娘娘莫受涼,先穿了鞋吧。」
說著,他仰面對孟長盈一笑,拉住孟長盈手腕,讓她按在自個的寬厚肩膀上。
看她站穩了,才低頭隔著薄薄綢衣輕握住孟長盈的腳腕,讓她踩在自己膝上,細緻地為她一一穿上鞋。
第9章 蝴蝶剛還溫情著,怎麼轉頭就翻臉?……
少年人側臉線條凌厲乾淨,聲色清朗微啞,如流泉擊石。
「娘娘又瘦了,腳腕一圈這樣松。我聽人說,卜筮一法耗的是精氣心血。娘娘智計無雙,又何苦總是執著於此道呢?」
說完,他抬起頭。孟長盈正垂目靜靜看著他,眼下那粒淡色小痣融進尾睫陰影中。
那目光似是短暫歇息的輕靈蝴蝶,悄然落在他肩上。
万俟望無端舌尖發麻,呼吸堵在喉口,還握在手裡的纖細腳踝似乎動了下。
抑或動的是他的手掌,想要摩挲觸碰,想要壓住這鼓譟的異常。卻又躊躇著,怕蝶兒驚飛。
難得他也有這種時候。
「無有父母,無有師保,也唯有卜筮請先靈一問吉凶了。」
孟長盈答了他的話。
一句他自己都不知道有幾分真心的關懷,竟讓她就這樣坦誠剖白了心緒。
孟長盈很少和他說起過父母師友,那是他不能涉足的領域。
中原世家女的交往範圍本就有限,她的父母師友或許全都埋葬在六年前的國史案,只余其孑然一身。
那年孟長盈方才十六。
在這胡人皇庭之中,她會有多孤獨。
他人問靈是問諸天神佛,如此尚且要怕折壽。
孟長盈卻頻頻卜筮,她問的又是誰?